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苍衣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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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 

苍衣社

 的 第 06 篇 

暗察条记

零贰号暗察使：镜子

职业：医生

职业技能：抚慰、缝合

全文 10153 字，阅读约需 8 分钟

我轮转到儿科时，异常喜欢跟先生们上手术和出门诊，由于前者着手实践的机遇多，后者能见到形形色色的病人，增广见闻。 我所在的医院知名度很高，前来问诊的病人数目十分重大，没多久我的本子上就记满了种种常见病的应对方式，这些履历让我面临患者时显得从容了许多。

直到谁人孩子站在我眼前。

那天我作为学生和庞主任一起出诊，按下呼叫按钮后，一位40岁左右的农村妇女推开诊室的门，带着一个瘦高的少年走进来，少年肤色黑红，头低得很深，比身边的女人高了小半个头。

他们进来后，一个面色黧黑、头发灰白的老人跟进诊室，轻轻地关上门。

我核对主任电脑上的就诊信息，病人叫赵小楠，女，9岁，可眼前的三人没有一个相符病人条件。 我正计划启齿询问，女人伸手把7号的挂号单递给我，然后把低着头的少年往前一推，让他坐在我们眼前。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望向那少年，触到对方眼神的一刻我马上悔恨了。 那孩子扭头避开我的眼光，坐在椅子上没有动，深深地弓着腰，似乎想把脑壳夹到两腿中央。

出诊的庞主任就比我淡定得多。

他指指旁边的椅子示意家长也坐下，然后望着坐在眼前低头不语的孩子，十分和善地说：

“你叫赵小楠是吗？

”

“嗯。

”那孩子闷着头低低应了一声。

这孩子声音完全是变声期的少年，嘶哑中带着闷闷的喉鸣。 在她肤色黝黑的脖子上，甚至隐约有喉结在转动。 我在脑海中搜索良久，也没有想清晰是什么缘故原由导致这个女孩的超速发育和男性体征，主任继续问：

“你那里不舒服啊？

” 9岁的赵小楠坐在正对我的凳子上，高度基本和我平齐，听到庞主任问话，才瓮声瓮气地回覆：

“我长得像男的，语言也像男的。

” 主任颔首，把眼光转向一边的两位家长，“家长也来说一说？ ”

老人显得很木讷，稍显年轻的女人赶忙启齿：

“这孩子生下来的时刻，医生说她谁人阴蒂头有点肥大，以为不是啥大事就没管，效果越长大越不对劲，到现在就跟个男子一样，下面也……” 似乎是以为难以启齿，女人黑红的面皮似乎更红了些，“下面也长了器械。 ”

下面也长了器械？

不会真是我想的那样吧？

！

“来，孩子，躺下把裤子脱掉让伯伯看一下。

” 赵小楠猛地仰面，迅速从凳子上站起来往退却，女人拽住孩子的胳膊，她气力着实很大，那孩子看起来最少也有一米六，比她高上半个头，她这一拽却轻轻松松就把孩子拖到床前。

“我不要！

妈！ ”孩子挣扎得越来越厉害，啼声逐渐酿成哭喊。 我连忙站起来劝阻，“家长先别着急，小朋友也别畏惧，我们只是检查一下，不会注射的。 阿姨这里有糖，你若是听话，阿姨就给你吃糖。 ” 说罢，我从白大褂兜里掏出一把阿尔卑斯和散装的巧克力。 庞主任淡定地看着我的骚操作，眼神里写满了“你出师了”的赞赏之意。

我拿了几颗递到孩子眼前，“想吃哪个？

” 果真，说到底照样9岁的小孩，赵小楠反抗的力度显著小了许多，但另一只手仍然牢牢拽着裤子不撒手。 孩子的母亲突然两手一使力，把她直接从地上拎起来推坐到床上，一边启齿高声呵叱：

“咋个这么不懂事！

大老远带你来看病你还闹，再折腾就回去，你就一直这么不男不女的，看以后咋嫁人！ ” 我讪讪地把糖揣进兜里，赵小楠坐在床沿上一言不发，低着头闷闷地哭，过了一会儿自己解开了裤子躺下。 我们赶忙上前，想趁着孩子难过的配合赶忙完成查体。 女孩整个人仰躺在床上，哭得呜呜咽咽，露出一张沾满泪水的脸。 虽然之前已经有了预测，但当她真的完全露出外生殖器后，我照样倒抽一口凉气。 她的下身是男性外生殖器，而且发育水平已经与成年男性无异，刺激之后甚至会有反映。 但在 外 观 上， 她拥有女性生殖器官特有的大阴唇，却并没有男性的阴囊，只有阴茎。 主任神情有些凝重，“你适才说，出生的时刻只是阴蒂肥大，这是厥后从阴蒂上长出来的？ ” “对，出生的时刻就是个小肉揪子，但越长越大，然后就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了。 近几年个子蹿得快遇上她爹了，她声音也越来越粗，而且没有月事，胸口也平平的。 ” “既然出生就有，情形还在恶化，为什么不早点就诊？ 照样当女娃子养大的，长了这么个玩意儿你们当家长的不着急吗？ ”

孩子的母亲脸上显出拮据的神情，她说：

“出生那会儿医生说要注意些，可家里也没钱，觉着不严重就没出来看。谁知道这两年长得太招眼了，人人都讲我们家闲话，去县医院看了他们说没法查弄不了，让到大医院来做判定，看看到底是男孩照样女孩……”

主任笑容已经消逝，我明了他生气的缘由。

发育水平这么完善的生殖器一定不是三五天就长成这样的，孩子异常情形云云显著，怙恃要对孩子漠视到什么水平，才气放任一个女孩带着男性生殖器生涯这么多年，

直到由于担

心 被

人“说闲话”，才肯带这个至今

不知男女的孩子来医院看病

。

主任简朴地检查了外生殖器，脱下手套说：

“县医院说得没错，只靠查体不能确诊，先把包罗核型在内的检查都做一做，确诊以后才气思量后面的治疗方案。 ” 他一转身，赵小楠马上迅速地穿好裤子，他示意我去开检查项目，然后继续说：

“开端判断外生殖器畸形，嫌疑尿道下裂。

” 赵小楠的母亲拉起她走出诊室，我追上去，掏出所有的糖塞到她口袋里。

赵小楠的讲述很快就出来了。

我和主任盯着系统上显示的检查效果，转动条拉到最后，我们同时舒了一口吻。 万幸，孩子的核型是正常的女性染色体核型，辅助检查效果显示她具有完整的女性生殖系统，但卵巢、子宫包罗阴道都由于激素的影响而泛起与身体状态不符的发育不良。 此外，由于大阴唇的部门融合，她的阴道尿道使用统一启齿，并伴有一定水平的尿道下裂，谁人看起来是阴茎的器官，着实只是肥大的阴蒂形成的畸形器官，完全没用，不具有排尿功能，也不能射精。

主任指着开端诊断一栏，板着脸提问：

“能说出来这孩子是什么偏差吗？

”

我老老实实地摇头。

事实上我昨天已经特意回去又翻了一遍儿科书，依旧没有找到能和这个孩子症状相对应的疾病。 看我否认，主任溘然笑了，“你没见过就对了，这是典型的女性假两性畸形，属于罕有病，2018年被列进第一批罕有病名录，专业一点应该叫做21-羟化酶缺乏症。 ” 主任虽然没生气，但我照样有些忐忑，“为什么我以前上课的时刻似乎并没有听先生提起过？ ” “发病率不到万分之一的病，你们先生固然不会当重点来讲。 ”主任把电脑让给我，腾出位置让我码病历，“这种病虽然在临床上偶然能够遇到，但正常情形下外生殖器整形都市在一岁之前解决，活生生拖到这个水平的，我也是第一次见。 ” “可从遗传学的角度看，她简直是个女孩子，是由于激素的异常转变才导致发育异常吗？ ”

“可以这么明白。

这种激素杂乱一样平常来自于先天性肾上腺皮质增生，相当一部门与有身初期母体雄激素水平过高有关。 ” 主任继续翻着种种讲述，随即叹了口吻，将一份B超单递给我，“最棘手的着实不是外生殖器的整形手术，这手术什么时刻都能做，只不外早些做孩子心理上不至于这么欠好受，尿道下裂也好解决，你应该明了我在忧郁什么。 ” 我刚刚大致翻过病例，本以为主任在担忧终身使用糖皮质激素替换治疗导致的库欣综合症，拿到B超票据的那一刻我才明了，这样的发育情形……这孩子有可能无法生育了。 赵小楠虽然只有9岁，但身体的发育状态却由于激素的异常而超出凡人许多，现在她的骨龄已经到达正凡人青春期的水准，但女性生殖系统的发育却由于激素的异常而严重滞后，子宫卵巢都还处在稚子阶段，甚至连阴道都是发育不良的状态。 激素替换治疗究竟来不来得及刺激生殖系统发育成型，很难保证。 我看着讲述单下面的诊断效果一阵惋惜，若是她的怙恃能在刚出生时就给她医治，她一定能和正常的孩子一样康健长大，哪怕提早几年来，我们也有掌握能保住她往后的生育能力。

现在，只怕难了。

“通知家族来谈话吧。

”庞主任拿回B超单，扭头看了看一脸疲态的我，“今天累着了，去歇会儿吧。 ” 我谢过了主任，没精打采地走进休息室，摸出一颗糖塞进嘴里，靠在椅背上小憩。 不知过了多久，我在一阵嘈杂的争吵声中醒来，门外传来一阵充满地方语言特色的打骂声。我皱起眉，理了理白大褂，推开门出去查看情形。 来到走廊，我发现赵小楠的母亲正在跟陪同就诊的老人争吵，他们见我睡眼惺忪地出来，愣了一下马上噤声。

赵小楠的母亲赶忙过来，赔着笑启齿：

“欠好意思啊，不知道医生在里边休息，两口子语言消息太大了。 ”

“两口子？

这位是您丈夫？

”之前看这老人年数，我一直以为是赵小楠的爷爷或者外公，没想到居然是她父亲。

“是啊，这是楠儿她爹，上次也一块来的。

”赵小楠的母亲一边说一边把丈夫拽过来，“重医生说让我们决议一下把楠儿做成男孩照样女孩，俺想做成女孩，她爹不同意，我们就出来商议一下。 ”

简直是厮闹！

“假两性畸形

”之以是有个“假”字，就是由于病人并不是真正的双性人，只是某些因素影响下泛起了异性的特征，归根结底她照样个女孩，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刻着女性基因。 这种情形的假两性畸形，患者已经有了成套的女性器官，既没有阴囊也没有睾丸，只有一个长得像阴茎的阴蒂，不仅没有生育能力，甚至没有性功能，成为男孩完全是痴心妄想。 更何况孩子的社会性别一直是女性，蓦地改变性别，对一个9岁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？ 就诊时她就对自己男性性征显示出难以接受的羞耻感和抗拒感，若是让她以男性身份生涯，不知道会有多大压力。 我记得赵小楠的母亲说过，她有两个正常的弟弟，家里明显不缺儿子，这位父亲究竟是怎么想的？ 我只好把孩子的情形跟赵小楠的父亲交接了一遍，而且着重强调了一遍做成男孩的缺陷，然后 看着赵小楠的父亲，“你问过孩子愿不愿意吗？ ” 赵小楠的父亲缄默良久，片刻后抬起视线看着我。他肤色很不正常，眼白也泛着浓重的黄，从面容上看，有可能是个比较严重的肝病病人。

我刚想出言提醒，他便启齿道：

“做成男孩真的不行吗？

” 我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，“外国有做成男孩的例子，然则价值太大，海内基本没有这样的先例。 ”我顿了顿，照样问出了口，“大爷，小楠已经有两个弟弟了，为什么还一定要把她做成男孩？ ”

老人嗫喏着片刻才说：

“她这个样子做成女娃也一定嫁不出去，未来横竖都要留在家，还不如是个儿子，能干活，未来说不定还能想办法讨个媳妇……” 我既无语又生气，“治都没治，你怎么知道嫁不出去？反倒是

做成男孩，她才彻底不用想着娶亲了！

” “那不一样，等她做活攒下了钱，怎么还讨不到媳妇？ ” 我气结，想到那已经失去最佳治疗机遇，现在又要由着父亲胡来的可怜孩子，我火气愈甚。

眼见气氛欠好，赵小楠的母亲赶忙打圆场：

“医生，俺也以为你说得对，俺再劝劝他，商议好了就给重医生回话。 ” 我也不想再与他纠缠，经由这一番争论以后睡意全消，索性回到办公室去，庞主任正在做纪录，赵小楠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。 见我进来，她仰面看了一眼，然后就再次低下头去，身子也往旁边挪了挪，坐到了沙发的角落。 我端详着她，这女人虽然很像男子，但生得十分秀气，煞是好看。 感受到我的注视，赵小楠脸比之前更红了，有些不自在地摆弄着手 脚。 很快，门再次打开，赵小楠的怙恃走进来，两人对我们打了招呼。赵小楠的母亲脸上带着放松的神情，“医生，决议好了，把俺楠儿做成女孩吧。 ” 我在心里长舒一口吻，孩子的运气算是有了着落。 “那好，我们会尽快给她放置手术，切掉多余的组织，再做个尿道成型，以后生殖器官就跟正常女孩看不出区别了。 ”主任整理好签字单递过去，“签个字，给孩子准备些住院的器械吧。 ” 赵小楠的母亲连忙应着接过来，我给她讲了些注意事项，顺便交接了手术风险，她听了马上重要起来，“这么危险吗？

另有可能醒不外来？

”

我见她情绪重要，马上抚慰她：

“手术不大，风险也相对小，但只要是手术就会有风险，我们只是按例跟家族交接一下，并不是一定会泛起这些问题的。 ” 见她情绪稍稳后，我指指表格下面的空白处，“在这里写上‘已知病情及风险’，再签上名字就可以了。 ” 女人溘然露出为难的神色，她欠好意思地对我说，“俺不会写字，让她爹签行吗？ ”

我颔首：“没问题，直系亲属都可以。

” 我把签字单递给一直缄默着的赵小楠父亲，老人应声接过，姿势生疏地捏着笔，一笔一顿地写完递给我，几个简朴的字缺笔少划，但总算看得出意思。 我把票据夹进病历，交接夫妻俩去买一些住院需要的器械，正计划送他们脱离病区，赵小楠的父亲突然回过头，支支吾吾地问：

“医生……这个手术多少钱？

” “手术不大，操作自己的收费很低，不外其他的耗材收费要等详细项目做完才气统计，术中我们会在合理范围内只管节约一些。 ” 送他们到大门口时，我溘然想起之前没有说完的话，“大爷，您是不是身体不大好？ ” 老人愣住脚步，灰白的眉毛皱了皱，“还可以，有时刻胃痛，会去卫生所拿药吃。 ” 我疑虑愈甚，患者以为的胃痛可不一定真是胃痛，他的黄疸已经很严重，十有八九是有肝病或者胆囊疾病。 “我建议您到正规医院检查一下，最好去肝病中央看一看。 ” 老人直接摇头，“哪有那么严重，止痛药一吃就好了，给娃娃做个手术就好大一笔钱，再瞎花钱几个娃娃都没饭吃。 ”

送走他们之后，我领着赵小楠去了病房。

儿科病区并不绝对分开男女，但为孩子分病房时照样会只管思量性别，给赵小楠放置的病房，内里住的是几个十岁上下的女孩。 现在正是探视时间，几个女孩的家长都守在孩子身边照顾，瞥见我身边穿着病号服、比我还高一点的赵小楠，几人都愣了一下，靠门床位女孩的爸爸首先启齿：

“不是说这房间只住女孩吗？

”

我心底咯噔一下，眼神扫向赵小楠，

赶忙打圆场：

“是啊，这小女人刚9岁，比一样平常小伙子还高呢。 ”

男家长有些尴尬，忙笑着说：

“原来是女孩儿，长得真高啊，跟个帅小伙似的。 ” 屋里的气氛又重新活跃起来，我拍拍她的肩膀，“你爸爸妈妈去给你办手续了，你先在这里等他们，有什么事就到护士站找人协助。 ” 赵小楠点颔首，嘴唇微动却没有作声，感受到周围若有似无的窥探眼光，她爽性躺下，盖上被子遮住全身。 我走出病房，转头看着赵小楠蜷缩着的背影，无声地叹了一口吻。

 问题泛起得比我想象中更快。

我整理好接班质料，刚走出办公室的门，就瞥见赵小楠蹲在走廊的拐角，适才在病房里的那位爸爸气势汹汹地上来拦住我： “医生，您今天下午放进来的明显就是个男孩儿，你怎么能非说是女孩？ ”

我知道怎么回事，淡定地回覆：

“赵小楠确实是女孩，不信你去看看床头卡。

”

“扯淡！

”家族情绪有些激动，“护士进来给他检查的时刻我都瞥见了……”也许对年轻女性讲这种事情着实难以启齿，家族欲言又止了半天。 按划定，新病人住院，管床护士要大致检查一下身体情形，有皮肤破损或者淤斑要实时纪录，这时一定要脱衣服检查，这位家长一定是在赵小楠检查历程中看到了她畸形的生殖器官，误以为她是男孩，这才直接来找我讨要说法。 “我就说这小孩进了屋就一句话也不说，一要检查跟护士闹起来，大伙才听出来基本就是个男的！ ” 我走到病历架上拿出赵小楠的病历，一边翻找一边跟家族相同： “这位爸爸，我明白您的心情，但这个孩子是女性假两性畸形患者，她虽然看起来有男性特征，实际上却是不折不扣的女孩，她这次住院就是为了做外生殖器整形手术，去除那些异常特征。 ”

男家族受惊不已，“那不就是人妖吗？

”

我拎起眉毛看着他：

“孩子是得了病才这样的，人妖这么贬义的词用在一个孩子身上，您以为合适吗？ ”

“那也不能让她和我女儿住一个病房！

其他病人都是十一二岁的小女人，住进来这么个半男不女的，要是我女儿瞥见.，对孩子得造成什么影响！ ”男家族一边说一边忿忿地往走廊另一边瞟了一眼，眼神充满了厌恶和嫌弃。 “负疚，现在床位重要，没有合适的床位可以换取，医院也没有划定儿科在床位重要的情形下要严酷执行男女分住。另外我要强调，赵小楠就是个女孩，执法意义上的女孩，她和你女儿一样，有住在女孩病房的权力。 ” 不剖析死后的家族的不满，我径直朝着走廊另一头的赵小楠走去。 赵小楠蹲在地上，下巴支在膝头，摆弄着自己的手指。 她的手和脸上的肤色一样泛着日晒的黑，掌面相对白皙一些，细看可以发现手掌心和指关节的几个位置有不小的茧，在骨骼已经长开的手掌上凝结出微微的黄点。 我心中忐忑，想着若是她听到了适才那段对话，会受到怎样的危险？ 见了我，她从地上站起来，或许蹲得太久，她起得很慢。我伸手架着她的胳膊，“怎么蹲在这里？ ”

“他们不喜欢我。

”站直的9岁孩子，视线高度和我平齐，却不看着我，从鼓鼓的口袋里掏出一只橘子。

是医院配餐里给每个孩子配发的橘子。

她把橘子塞到我手里，依旧是木木的脸色对我说：“给你吃。 ”

我攥着橘子，

洗手后剥开橘子往她嘴里塞了一瓣，“后天就做手术了，现在要多吃点儿，准备手术可是要饿肚子的。 ” 她颔首，9岁的孩子听到手术这样的字眼，终究照样恐惧。她有些战战兢兢地启齿：

“做手术疼吗？

” 我有些不忍心回覆这个问题。根据主任研究制订的手术方案， 她的情形不仅要面临缝合的疼痛，尿道成形术也不会好过，治疗时代很可能要靠膀胱造瘘排尿，疼痛一定不小。 “可能会有些疼，由于要切掉谁人你以为欠好看的器械，缝上以后会痛几天。 ”

“切掉它？

”赵小楠突然激动起来，声音都有些发抖，“能全切掉吗？

以后不会再长出来了吗？

” “不会的，庞伯伯会给你切的干干净净，一点痕迹都不会有，只要你以后好好吃药就不会再长出来，小便的时刻也不会像之前那样难题了。 ”

“脖子也不会长小疙瘩了吗？

”她指着自己隐约展现的喉结，“语言能变细吗？ ”

我第一次见她说这么多话，只管郑重地回覆：

“固然，以后只要你好好吃药，声音就会变细，也会和其他女孩子一样乳房发育和来月经，至于喉结可以再做手术切掉。 ” 看她一脸云里雾里的脸色，我忍不住问，“学校开过心理康健课吗？ ” “我没念书，”赵小楠吃着橘子，“有二弟以后就没念书了。 ”

“你喜欢上学吗？

”

“不喜欢。

”她的回覆让我有些出乎意料，“你不念书，以后要做什么？ ”

“种地。

我爹说了，我两个弟都顶伶俐，以后要挣大钱，家里土地没人管不行。 我不想去学校，先生不理我，同砚茅厕都不让我进。 ”她粗哑的声音闷闷的，嘴角向下拉着，“我爹以前找神婆子算命，神婆子说我上辈子造孽，生下来就是脏器械阴阳身，跟太监似的不男不女，死了阎王都不收。 ” 我受惊又气忿，这种病也能跟鬼神联系在一起，还扣上这种帽子？ “他们都是乱说的，做了手术，你就和其他女孩子一样了。 ”

她抬起头，眼光中带着一点乞求：

“我真是女的吗？

”

我帮她捋了捋头发，捧着她的脸认真说：

“是，固然是，你要记着并坚信这件事。

” 事情最后的解决方式是，赵小楠的床位用帘子和其他孩子离隔。 病房里其余几个女孩早就混熟了，整天在一起叽叽喳喳谈天，闲下来就用平板电脑看动画片玩游戏，有个家长还从家里搬来许多玩具，床头的零食也从来没断过，相比之下，赵小楠的帘子里，镇静得让人心疼。 探视时间她的怙恃会进去待一段时间，给孩子带些毛巾卫生纸，偶然放一两个水果在床头，除此之外，他们之间基本没什么交流。 术前准备对孩子来说很难受，禁食禁水的历程许多孩子都市哭闹，赵小楠却出奇的镇静，要么默默盯着电视里的动画片，要么一言不发地看从护士站找来的图画书。 她险些不认字，看图片是她为数不多能接受的娱乐方式。 病房里有个阑尾炎术后的孩子，时常扶着墙边慢慢地流动，有时会趁着散步空闲时偷偷掀开帘子端详赵小楠，然后和其他几个女孩窃窃私语，发出讶异的小声惊叫。 直到有一次，有个女孩用手机toupai赵小楠，写上“人妖”“变性”的题目上传到抖音。这件事被护士发现后，那女孩便一直哭闹，家长倒是讲理，很配合收走了孩子的手机。 隔着一道帘子，赵小楠显示得十分镇静——她甚至不明了抖音是什么器械。

这种镇静一直连续到我接她去手术室。

床走到家族隔离区外时，她母亲摸摸她的头，拉着她的手指抚慰她，“楠儿不怕啊，马上就好。 ” 赵小楠眼睛闪着亮亮的光，她躺在床上，不知是兴奋照样重要，面颊红扑扑的。

她看着她的怙恃和我，语调轻快地说：

“我不怕，咱快进去。

”

恢复室的教员一听就笑了：

“还没见过这么急着挨刀子的呢，小伙子有胆子！ ”

赵小楠转过头，又不语言了。

我感受十分尴尬，虽然这种情形这段日子一再发生，但我照样无法习惯，掀开病历本默默递到教员眼前，悄悄在性别一栏点了点。 教员有些欠好意思地去招呼家族，我赶快把赵小楠推进手术室。 实行麻醉时，镇痛剂打进去时会刺激血管发生疼痛，她强忍住不愿作声，似乎怕进度因此慢下来。 庞主任进来时，她刚刚甜睡，主任手法利落，多余的组织很快被放进了弯盘，犹如一断从记忆里剪除的噩梦。 切除完毕后，主任最先缝合，我在一旁等着剪线。 血淋淋的切口一针针合拢，模糊中我以为那根半

透明的

线，不

仅缝合她的伤口，也在缝合她残损的童年。

这个噩梦，今后再也不会困扰她的人生了。

缝合切口的卵白线很贵，一根就要400多，主任一边缝一边嘱咐我：“省着点用，线头留短点，能一根缝好就别多拆了，这家人不容易。 ”

我颇有些愤然，“不容易还生这么多孩子？

生了儿子就不给女儿上学，病成这样才送来治，还想把她做成男孩，做父亲的上下牙一碰，孩子一辈子险些就毁了！ ” 主任看了我一眼，手上依旧缝得飞快，“你还年轻，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穷。 ”

我抿着嘴没语言，但心里照样有些不服气。

庞主任剪断线头，语气变得有些繁重：

“过那种日子的人，能把这女人养大，还肯送出来治病已经不容易了。 ” 简直，赵小楠的父亲年事已高，家里这么贫困，孩子还多，能送到大医院治疗，可能真的已经是这个家庭的极限。

缝合竣事后，赵小楠被推进了苏醒室。

手术途中由于镇痛剂的抑制，呼吸中枢可能会暂时麻木，留置的气管插管直到苏醒的一刻才气拔除，以是在她快要苏醒的这段时间，我一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，等着第一时间替她拔除气管插管。 她醒得很快，感受到她的躁动，我第一时间最先摘掉管子上的胶带，同时防止着她会在意识模糊的情形下自己拔管。 她稍微能行动后，伸手直接往下身的切口抓去。 我赶忙按住她，在她耳边喊她的名字，确认她苏醒之后，我替她拔下管子。 拔管之后她的声音比之前加倍嘶哑，她舔了舔自己的舌头，盯着我的眼睛重要地问：

“割掉了吗？

”

我捉住她的手腕，在她耳边说：

“割掉了，再也不会长出来了。

” 她眼睛再次合上，似乎现在才反映过来疼，先是低低地啜泣，过了一会儿便大哭起来。 床被推到家族期待区，赵小楠的母亲从角落里冲过来，摸着她微微汗湿的头发，黑红的脸抵在女儿额头上，“楠儿遭罪了，咱不哭，以后再没人欺凌咱了……” 手术完成得很顺遂，庞主任缝合得很仔细，做切除时甚至特意留出一块皮缝出正常阴蒂的形状，除了另有没脱落的线头，现在她的身体看起来和正常女性险些完全一样。 转入病房后，换药成了赵小楠恢复的重中之重。 儿童们没有成年人的矜持和毅力，以是天天的换药时间被我们戏称为“人世炼狱”，病房里哭喊声总是此起彼伏。 赵小楠也怕疼，每次都市哭，但从来不挣扎，只是每次都要求把头垫高，让自己能盯着我给她换药处的切口。

她想亲眼看看自己身体正常的样子。

上天似乎也在眷顾她，尿道成形术的恢复比想象中快许多，赵小楠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好，偶然还能在探视时瞥见她的笑容。 出院的日子很快到了，我和值班的护士帮她收好器械，最后一次检查了伤口情形，把赵小楠一家一起送到了门口。 庞主任开了出院后要历久服用的替换性治疗药，鉴于他们在外地复诊难题，他把药的用法用量和注意事项写在一张纸上，字写得很大很工致。划分时我将纸郑重地转交给他们，再三强调不许给小楠断药，又嘱咐了些切口恢复的注意事项。 她父亲依然带着显著的病容，听完我的嘱托后点颔首，随手把庞医生经心准备的医嘱揉进装杂物的编织袋里，发出“刺啦”的声音，然后转身缓慢地脱离。 我目送他们走到拐角，赵小楠转头用力对我挥了挥手，我也挥手向她作别。 看

到她充满希望的

笑容，我突然以为心酸。

着实我很清晰，赵小楠以后的日子依然不会太好过，终生服药给这样的家庭带来的压力是难以想象的。生殖器再造基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，若是她不定时服药调整激素，被切除的地方有可能会再次长出来。 而且孩子已经错过了生殖系统的最佳发育机遇，稚子子宫和卵巢发育不良的问题只能靠激向来解决，若是严酷治疗或许另有拯救的可能，一旦错过，她女性的生殖性能便再没有任何恢复的可能。 直到今天，我照样会忍不住去想，重新回到谁人闭塞的地方后，赵小楠是否有条件继续服药，她的家庭又能支持她吃多久的药呢？

赵小楠，你今天有药吃吗？